从“大眼”、“阔口”的三星堆青铜面具看古蜀国的视觉造型
三星堆青铜面具造型是三星堆所有视觉造型中最为独特与最具代表性的造型形式,与青铜头像造型一样,面具造型的发展演变也经历一个从客观到主观、从意向到抽象的过程。在经历了前后两百年左右的发展变化,古蜀先民们已经开始将青铜头像造型上形成的一些造型因素移植到面具的造型上。只是头像造型与面具造型的时间关系不是完全的前后递进关系,它们是在并行发展的基础上有一定的前后错位。大体上,青铜头像造型的发展过程略早于青铜面具的发展过程。三星堆一号器物坑出土了2件早期特征的面具,二号器物坑则呈现出三种类型的面具共32件。一号器物坑出土的其中一件面具造型应是所有青铜面具造型中最早的一件,如(图1),它的造型特征基本是客观表现为主,还未完全进入主观塑造的阶段。比这件造型略晚的面具造型则明显呈现出已经开始主观化表现的一面(见图2),但在处理手法上还显得含混、稚嫩,造型语言不够成熟与明确。
图1 早期面具造型
到了二号器物坑阶段,情况则截然不同,这阶段的青铜面具造型不仅数量剧增,而且还出现了更为神奇的造型语言。从造型风格上看,二号器物坑的青铜面具分为三种类型,这里我将其称为A、B、C三类:A类是最常规的造型方式,称其为青铜面具(见图3),其造型特点是一号器物坑青铜头像造型的延续与发展所形成的,共有20件,也是整个青铜面具造型数量最多的。A类青铜面具的造型风格与大多青铜头像基本一致,二者之间有明显的关联。从(图3)这件造型来看,其稳定、成熟的造型方式已远远超越了一号器物坑时期。造型上呈现出强烈的形体语言与空间语言,整个造型中有大量明确、肯定的棱线处理,使得视觉效果异常分明、强烈。其余19件的造型方式基本一致,仅仅在比例关系、局部特征有一些小的变化。B类是一种薄型青铜面具(见图4),呈现出浅浮雕、图案化的造型方式,是与A类并行发展的独立的造型语言。在二号器物坑中共发现9件这种类型的薄型青铜面具,造型特征除一些细小局部有微弱区别外,内容与形式都基本一样。从图4这件面具造型看,古蜀先民将他们精神信仰中的形象符号非常直接的采用了平面图案的方式表现出来。造型呈一对夔龙向两面展开状,卷角,龙尾上卷。方颐,长眉直达龙尾端,大眼,长直鼻,阔口,漏齿,夔龙形双耳。【1】其嘴部特征与青铜头像造型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以及其夔龙形的平面化造型在大立人像、青铜神坛及许多青铜器上都有展现。C类最引人注目,也是三星堆视觉造型的核心与精华,称其为青铜纵目面具(见图5)。C类造型均是在二号器物坑出土的,共有3件,其中1件较大、2件较小。其造型呈现出A类造型与B类造型的元素,可以看成是A类造型与B类造型的融合与发展。就造型来看,在形体与空间语言上与A类造型完全一致,在符号元素的运用上与B类造型比较接近。如果我们把青铜头像造型、青铜面具造型与青铜薄型面具造型看成是三星堆青铜视觉造型的“因”,那么青铜纵目面具造型就是三星堆青铜视觉造型的“果”,在这个“因”与“果”之间形成了强大的三星堆视觉造型的特征。
图2 发展期面具造型
有学者认为,A类青铜面具造型可以作为假面戴在人脸上为巫舞或傩戏的道具,这种推测显然是不合理的。青铜面具尺寸通宽在15-60厘米 ,就尺寸来看似乎可以作为假面使用,但有几个方面可以说明这种情况基本是不可能的:1.青铜面具的重量是人的脸部无法承受的,一般的巫舞或傩戏大多采用纸质的面具为道具;2.青铜面具的外侧边缘处有许多穿孔,这应该是用来连接或固定在一些相关物件上的;3.青铜面具造型是三星堆视觉造型中一种独特的造型语言,是古蜀王国宗教信仰与精神信念的产物,这一点我们从三星堆青铜头像造型呈面具化的特征也能看出。综上所述,A类青铜面具造型不可能是戴在人脸上为巫舞或傩戏的道具。再者,三星堆的青铜头像造型从一号器物坑阶段的风格特征发展到二号器物坑阶段,是从客观具象写实逐渐形成主观、成熟的面具化造型的过程,这一过程可以看出,面具这种造型特点在三星堆青铜视觉造型中是至关重要的。
图3 A类青铜面具
B类薄型青铜面具在目前的许多三星堆文化研究中将其称为“兽面具”(见图4),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薄型青铜面具所展现出的视觉语言与文化特征是比较直接和明显的,应该是古蜀王国自然神袛和祖先神灵的图像化视觉展示。但从其图形特征与商代青铜器上的兽面纹比较一致的情况可以看出,这种造型语言的形成受到一定的中原殷商文化的影响。在龙山文化中,这种式样被称为“鬼神面像”,也有学者将这种饕餮形的鬼神像统称为“太阳神”像。而这种现象又被称为“太阳神崇拜”。【2】三星堆二号器物坑出土的B类薄型青铜面具,其造型特点和这种被称为“太阳神崇拜”的鬼神像应属于相同的表现手法。B类薄型青铜面具在三星堆青铜视觉造型中的用途是较为明显的,就是古蜀王国宗教活动中作为宗庙或宫殿的装饰物。在巫术活动中,鬼神面具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道具,如贵州地区一直流行的一种原始巫舞,鬼神面具就用于这种巫舞中。“方相舞”是这种巫舞的典型代表,方相氏所戴面具就是这种鬼神面具,具有“赤目四射”的特征;还有一种名为“十二神舞”的巫舞,十二种不同鬼神面具表示十二种神,个个面目狰狞。驱鬼、降魔、迎神是这些巫舞的共同目的,也是鬼神面具的文化内涵。三星堆二号器物坑发现的B类薄型青铜面具所具有的文化内涵也大致如此,用以达到抵御自然的灾害、建立古蜀王国的神权权威。
图4 B类薄型青铜面具
三星堆青铜面具造型中的三尊C类青铜纵目面具是三星堆文化特征的视觉表现的主要代表。这三尊纵目面具造型基本上一致,长耳、凸眼均采用了嵌铸的方法来铸造。面部整体形态呈方形,眉宽且长呈弧形,眼球凸出呈圆柱状,眼睑从前往后斜上方延伸,鼻体突出呈鹰钩状,鼻翼较圆呈旋涡状,嘴宽且深长,舌尖略露,下颌向前稍凸,大兽耳向两侧展开,额前正上方与双耳前上、下均有一方孔,眉、眼之处曾描有黑色,口缝处曾涂有朱砂。可分大小两型。最大的一尊整体宽度达到了138厘米,高度为66厘米。其余两尊尺寸为:1.通耳宽78厘米,高84.3厘米;2.通耳宽77.4厘米,高82.5厘米。【3】令人关注的是,这两件造型额中都有一夔龙形额饰,并且是采用补铸、焊接的方式连接在额上的。这一情况说明,夔龙形额饰可能是纵目面具造型在发展、完善的需要下后面加上去的,也表明古蜀先民在制造王国的神灵之物时,是在不断实验、尝试和吸收多种文化元素的状态下进行的。再从纵目面具脸部两侧有穿孔的现象来看,这三尊C类青铜纵目面具与A类青铜面具一样,原先都是与某种物件相连用于在神庙或宫殿进行的宗教神权活动的王国神器。另外,青铜纵目面具(见图5)所具有的神奇的造型语言也值得关注,那巨凸的眼球、如鸟翅般的双耳、三重像鸟羽一样的阔嘴以及额上的夔龙形额饰,都展现出神奇诡异的造型语言,显现出浓郁的神灵特征,有超乎寻常之感。青铜纵目面具作为古蜀先民祭拜的祖先神灵的象征,造型被赋予了人和神灵之物(如:鸟)复合特征的夸张神异的形象,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巧妙的传达出了三星堆文化的精神内涵。这一特征,在三星堆王国的陶器造型、玉器造型、青铜器造型中均有不同成分的显现,是古蜀先民用视觉造型的语言形式来表现对理想世界和生存命运的理解和向往。通过透露着灵气的造型展现,使盛大的宗教神权活动充满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正是三星堆王国令人感到神奇的魅力所在。
图5 C类青铜纵目面具
三尊青铜纵目面具其寓意深刻的造型所表达的精神内涵比其他青铜造型更为丰富。学界通过对古蜀神话的研究,对三尊青铜纵目面具所传达的信息在古蜀神话中找到了一定的依据。《山海经·海外北经》记有“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身长千里”,“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于钟上下”。《山海经·大荒北经》又说:“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烛九阴,是谓烛龙。”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这个直目正乘、人面蛇身的钟山之神,正是纵目人的式样。这里,“直日”即“纵目”,因为“直”、“纵”相通。“纵目”人中除了钟山之神外,还有鬼,如“袜,其为物人首黑身从目”,【4】从目,即纵目。东晋著名学者郭璞云:“袜,即魅也。”汉语文字学史上第一部楷书字典《玉篇》中说到:“魅即鬼魅也。”这些记载告诉我们,“鬼神”有纵目的现象。另外,在《华阳国志·蜀志》中已经有了“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的记载说明“人”也有纵目的情况。【5】这些情况表明,上古传说中的“纵目”应该是一种神、鬼、人的一个复合形象。三星堆青铜纵目面具造型正好证明了上古传说中的“纵目”指的是眼球外突,是传说中的古蜀王国的神、鬼、人的结合体。这三尊青铜纵目面具,可能正是钟山之神“烛龙”、人首黑身纵目的袜、其目纵始称王的蜀侯蚕丛等祖先神、鬼魅、先王的集合体,代表了古蜀王国的最高神权象征。
图6 造型分析
总体而言,这三件青铜纵目面具展现了古蜀王国不同凡响的精神理念与古蜀先民奇思妙想的造型语言。在这三件青铜造型中,展现出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1.其造型特点是在古蜀先民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形成的,显示出了超凡的艺术想象力和令人震撼的视觉感染力。三星堆青铜造型中的头像造型、面具造型、薄型面具造型的形成与发展过程是能形成青铜纵目面具造型的关键因素。头像造型建立起了从客观对象到主观意向的成熟化过程,形成了立体的空间化视觉造型语言,这也是三星堆视觉造型语言里独具特色的一面;面具造型将头像造型的方式转化为面具化的造型因素,形成了成熟、独立的造型风格;而薄型面具将古蜀王国的信仰系统直接的平面化展现出来;青铜纵目面具正是将这三种因素实现了完美的融合与发挥,形成了一种完美的、震慑人心的视觉造型语言。2.是古蜀王国精神世界的完美呈现,古蜀先民将他们崇拜的神灵象征——鸟崇拜的图腾元素巧妙的运用到该造型之中,似乎古蜀王国将在此“神灵”的带领下展翅高飞。大型青铜纵目面具(见图6)的造型里大量充满了“鸟”符号的元素:其造型中出现的棱线基本都具有“鸟”的符号化特征;其五官造型也呈现出“鸟”的元素,耳朵如鸟展开的翅膀、鼻子如鹰状、眼睛正面呈现的菱形显现出鸟的锐利、嘴巴的线性犹如鸟的羽毛造型的抽象化展示。3.是古蜀王国“神”形的象征,是古蜀先民对于他们的祖先之神、信仰之神的理想化再现。古蜀王国是信仰神灵的王国,其政权系统是以宗教神权的方式实现的,青铜纵目面具造型成了王国神权的象征。4.三星堆青铜视觉造型展现出一个完整的宗教神权系统,青铜纵目面具造型是这个系统的核心和灵魂。我们知道,古蜀王国是一个没有文字的神秘世界,在长期的王国政权行使中依靠的是具有话语权的形象符号,古蜀先民对这些造型符号的信念与敬畏成了古蜀王国长期统治的重要手段,三星堆青铜纵目面具造型无疑是这些造型中最为核心的代表。
【1】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社,1999年。
【2】 (日)林已奈夫:《日本考古学研究·中国考古学论文集》,日本东方书店,1990年。
【3】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社,1999年。
【4】 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5】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
(作者系四川音乐学院教务处副处长、教授,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