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月底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开展以来,展期仅有月余的“禅之心”持续刷屏,热度从东亚延伸到北美,各大主流媒体和艺术新闻网站,都先后报道了这场展览。 这场展览有两大特点:一、两件国宝级画作《六柿图》和《栗图》真迹,数百年来首次离开日本,出海展览;二、整场展览仅有这两件画作,且采用轮流展览的方式,只在一个周末同场展出过。事实上,基本就是为一幅画办了一场展览。 《六柿图》与《栗图》 这两幅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水墨静物图,为何竟会得到如此强烈的关注和如此郑重的展示呢?
蜀人法常 一位生平寥寥的禅僧
《六柿图》和《栗图》,均出自中国南宋晚期的禅僧画家牧溪之手。牧溪在中国画的历史上不算出名,但在日本却被推崇备至,将他的名字与宋徽宗并列,并奉他为“日本画道之大恩人”。
牧溪究竟是谁,又是如何被日本发现的呢?
元代画家吴太素写过一本《松斋梅谱》,系统地介绍了画梅花的各种技法、口诀以及派别。其中也有一段文字提及牧溪和他的画——“僧法常,蜀人,号牧溪。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松竹梅兰石具形似,荷芦写,俱有高致。”
牧溪《瓜图》
禅僧出家后有“号”和“讳”,牧溪是他的“号”,法常是他的“讳”,因此很多人提到牧溪的时候也说法常,指的都是同一人。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美术史论家徐建融在其著作《法常禅画艺术》中,结合当时所能查证的中日两国研究史料,通过《法常传略》一文,对牧溪的生平做过大致勾勒。
牧溪《双鸠图》
牧溪俗姓李,生于南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年轻时曾中过举人,擅长绘画。绍定四年(1231年)蒙古军队由陕西破蜀北后,为躲避战火,他经长江前往杭州,与马臻等世家子弟相交游,后出家为僧,跟随著名禅师无准师范修行。无准师范俗姓雍,也是蜀人,老家在四川梓潼。
南宋末期的端平二年(1235年),日本僧人圣一来到中国,也跟从无准师范学习佛法,遂与牧溪成为同门师兄弟。淳祐元年(1241年),圣一回国时,牧溪以《观音》《松猿》《竹鹤》三轴画赠别,这三卷画作在日本画坛赢得了极高的赞誉。
牧溪《观音猿鹤图》
自那之后,牧溪的作品多数都流去了日本。他是位高产的画家,“所作甚多”。宝祐四年(1256年)之后,已年过半百的牧溪,在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六通寺做住持,与无文道璨、夔日庵和释文珦等禅师过往甚密。围绕着牧溪,当年可能形成过一个画僧流派,因为日本学者普遍将牧溪以及相关画僧统称为“六通寺派”。
咸淳五年(1269年),牧溪曾因抨击南宋当朝权臣贾似道而获罪,为躲避追捕,他隐姓埋名于绍兴友人丘氏家中,而禅林艺坛,则传遍了他的死讯。直到德祐元年(1275年),贾似道兵败被杀,牧溪才重新露面。
牧溪《叭叭鸟图》
那时的他已年近古稀,摇摇欲坠的南宋王朝在四年后便最终覆灭。元代初期的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牧溪圆寂,享寿八十五岁。他曾有遗像留在杭州西湖旁的法相寺中,但这座古寺在明代就已毁废。
朴拙单纯 一种不可言说的禅意
日本著名作家、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也是牧溪的忠实粉丝,他曾这样写道:“中国画论并不怎么推崇牧溪……这种观点当然也随着牧溪的作品一同来到了日本。虽然这样的画论进入了日本,但是日本仍然把牧溪视为最高。”
当时日本幕府将收藏的中国画按照上、中、下三等归类,牧溪的画被归为“上上品”。对于生活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日本人来说,“牧溪”之名,几乎可以视为中国画(唐绘)的同义词,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尊崇。
在日本,很少有画家能避开牧溪的影响。但在中国宋元时期的书画界,这位禅师画家的存在感并不强。
牧溪《芦雁图》
宋末元初的著名藏家庄肃在《画继补遗》中提到牧溪时,只有淡淡一句“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元代汤垕的《画鉴》中,甚至还批评牧溪的墨竹“粗恶无古法”。
这样一个在故乡默默无闻甚至不受好评的画僧,为何在日本获得远胜于故土的声望、尊崇与知音?
牧溪《柳燕图》
众所周知,日本文化受禅宗的影响极深。早在7世纪中期,来自日本的遣唐使就曾跟随玄奘法师学习,中国禅宗创始人六祖慧能也生活在那个时代。日本随后有了最初的禅院。
两宋时期,中日两国僧人的交流往来更加频繁,中国的茶道也在那时传入日本。南宋末年,中国的禅僧们为避乱世,有不少人去往日本。从日本前来中国的僧人,更是直到元代也有增无减。
牧溪《虎》
当时的日本正处于武士阶层的幕府统治下,“禅宗的单纯,直接与有效,立刻赢得日本武士的心。”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铃木大拙曾这样写道,“它既非悲观也非消极,日本的武士阶层长久以来就在寻求一个可以满足他们精神需求的宗教,这时立刻在禅的教训中找到他们的理想。”
这些人在牧溪的画里看到了什么触动他们的东西呢?
牧溪《莲燕图》
也许,正是那些不大受中国画家待见的气质吧。一些随意、几分单纯,略微的朴拙,稍许的简素。这些“缺陷”在牧溪的笔下,与远山、云雾、竹石、花鸟等糅合在一起,伴随着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虚无感,便莫名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禅意。
六个柿子 一片空白之中的真相
在日本,《六柿图》并未被视为牧溪的代表作,《潇湘八景图》才是。
研究者认为,“八景”最初是作为一部完整画卷传入日本的,后被藏家分成单独的八幅挂轴,其中四幅遗失,现仅存四幅真迹——《烟寺晚钟图》《渔村夕照图》《远浦归帆图》和《平沙落雁图》,分别收藏于日本的四家美术馆中。
《烟寺晚钟图》
《渔村夕照图》
在四景散失前,日本江户时代中期,“八景图”曾由狩野荣川整体临摹复制,使今人依旧得见八景俱全的完整摹本。“八景图”中的一些画面,后来成为日式庭院设计的审美参照。
《潇湘八景图》中的山水风景,与静物题材的《六柿图》相比,更显得缥缈空濛。喜爱阴翳之美的日本人认为:“隐藏着的才是真正的花”,物体表象背后那不可捉摸的朦胧和若隐若现的寂寞,才是最富魅力的真实所在。
《远浦归帆图》
《平沙落雁图》
19世纪起,牧溪的《六柿图》和《栗图》也开始受到西方学者的关注和欣赏,将其视为禅宗艺术的杰出范例。到了20世纪50~60年代,随着禅宗思想进一步传入美国并引发了“垮掉一代”的文艺狂欢,在年轻人吟诵寒山的诗句时,牧溪的绘画也更为西方所熟悉。
如今,《六柿图》已被普遍视为禅宗意境的一种终极表达,甚至有媒体在报道此次展览的时候,直接用了“Zen Mona Lisa(禅意蒙娜丽莎)”这样的形容。
看着这幅简单至极的《六柿图》,大概也会有人联想到乔治·莫兰迪笔下那些朴素的瓶瓶罐罐。事实上,莫兰迪曾经就读的博洛尼亚美术学院,还真就收藏有牧溪的画。
这两位素有禅心的画家,其作品也有着跨越时空的相通之处——莫兰迪笔下的瓶瓶罐罐,在被抹去了阴影的同时,似乎也超脱了时间和世间,成为另一种富有神性的存在;牧溪笔下的柿子,在一片空白中漫不经心却又恰到好处的排列,仿佛早已洞悉了万物在宇宙中那微不足道却又非常重要的位置。
乔治·莫兰迪《静物》
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的著名艺术史学家李霖灿,是这样评价牧溪的:“宇宙可以过去,但牧溪笔下的这几枚柿子却会万古长存。每个观众都会一见不忘,留下永不泯灭的印象,这正是‘人生短、艺术长’的最好注脚。”
在西方科幻经典《银河系搭便车指南》里,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是:42。那么,关于禅宗的终极意境为何,答案当然也可以是:六个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