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日期:2022年01月15日 ~ 2022年02月28日
象征的游戏
陈欣、汪一和徐大卫是三位常驻上海的艺术家,他们都毕业于绘画专业,在过去十多年的艺术实践中,绘画也一直是他们展开语言探索和自我表达的主要媒介。本次展览呈现了三位艺术家的部分近期作品。其中陈欣以简练的色彩和线条勾画出一系列象征着艺术家特定观念的花卉和人物肖像,由此去探讨——并以图像的方式去弥合——当代社会现实和思想中存在的种种人为的割裂和对立。汪一的灵感则来自于西方童话和旅行的经历。但他的作品并未着力于情节的发展或人物的形象,而是营造出带有象征主义风格的特定时刻和场景,以此表达内心的情绪和精神。徐大卫的作品也是对于非现实场景的描画,但更为依赖于直觉和想象。他的创作常常开始于画布上“自动”的涂抹,慢慢地描画出一片内心的风景,希望从而“实现某种现实之外的思考和心理对话。”
尽管这三位艺术家有着不同的手法、主题和观念,但也存在着一些相似的特征。他们都以较为抽象的方式来塑造画面主体和场景,都擅长于创设出想象中的对象或空间,并由此来蕴藉和倾注自己的感受和思考。更进一步的是,他们所描绘的这些非现实对象和空间时而是浪漫的和神秘的,时而又是矛盾的和阴郁的,观众可以明显地从中读出现代人所特有的孤独、不安和困惑。这些都是典型的当代画家对于现实生活和内心感受的探索表达。
本次展览呈现了三个国内绘画实践的生动案例。这里可以补充提及的是,他们的创作还有一个大的背景,即在过去十多年里,绘画在国内外艺术生态中正焕发出新的活力。过去一百多年间,绘画在摄影、观念艺术、社会介入和体制批判等各种新的艺术类型的冲击下被一再宣布已经死了。而种种观念、理论、社会运动、大众趣味以社会责任和政治正确的名义蜂拥而来的时候,画家似乎也已很难再安静地站在画布前展开工作了。但是,艺术的根本正在于它的个人性,因此艺术家大可在画室外了解和吸收各种新实践和理论,但当他站回到画布前的时候,他还是要回复到他自己。画布小小的平面空间让艺术家有机会继续坚持他的自我,甚至坚持迷茫、逃避、不正确,也坚持承认生命和世界的复杂与不可捉摸。本次展览的三位艺术家可以说正是这么一种艺术实践者,他们拒绝将绘画工具化,而将画布和生命融合在一起,真诚地用画笔来涂抹自己最真切的感受和思考。
——施瀚涛
The Riddle of the Symbol
After receiving academic training in painting, Chen Xin, Wang Yi, and Xu Dawei are three artistscurrently based in Shanghai. For over a decade, at the core of their practices, painting has alwaysbeen a major medium in their exploration of artistic language and personal expression. Thisexhibition presents a selection of recent works by the three artists. Among them, Chen Xin hasemployed a minimal palette and clean lines that constitute a series of floral still lifes and portraitsthat symbolize her concept, which probes—and bridging pictorially—the contemporary artificialdivisions and oppositions that exist within our social reality and thought. By drawing hisinspirations from Western fables and travel experiences, Wang Yi focus not on the narrative orcharacterization of his subjects but on creating a specific style or scene with a symbolist style, asa means to express his inner emotions and spirit. Xu Dawei’s works are also depictions of fictionalscenes, but they lean towards intuition and imagination. His artistic creation often begins with
“ automatic ” scribbles on a canvas that slowly morphs into a mental landscape, hoping to“achieve some sort of meditation and psychological dialogue that exists beyond reality.”
Although these three artists all utilize different techniques, subjects, and concepts, their worksstill share some subtle, similar characteristics. They are inclined to formulate their paintingsubjects and scenes with a rather abstract mode, constructing imaginary subjects and spaces inwhich they can inject their thoughts and feelings. On top of that, the fictional characters andspaces they depict are sometimes romantic and mysterious, oftentimes contradictory andgloomy. As a result, the audiences can discern a sense of solitude, uneasiness, and turmoilunique to modern humans. These expressions are contemporary painters’ typical meditation overtheir reality and inner worlds.
This exhibition provides three vivid cases of such painterly practices in China. What is worthmentioning is that their works are set against a grander backdrop—the revitalizing of painting inthe international art world in the last decade. Over the past century, the medium has beenrepeatedly declared dead under the impact of various novel artistic forms and mediums such asphotography, conceptual art, social intervention, and institutional critique. And as ideas, theories,social movements, and public interests swarmed the milieu in the name of social responsibilityand political correctness, it seemed almost impossible for painters to just calmly stand and workin front of the canvas unperturbed. However, the root of art lies in its individuality—artists canalways learn and obtain new ideas and techniques outside their studio, but at the end of the day,they ought to return to their true self. It is exactly the tiny flat surface of the canvas that allows anartist to remain true to his being, or even, to insist on escapism and incorrectness. It also allowsthem to acknowledge the complexity and inscrutability of the world and life. The three artistsincluded in this exhibition can be seen as the heirs of such ideology. They refuse toinstrumentalize painting, but instead fuse their life with their works, utilizing their brushes to painttheir most sincere feelings and thoughts.
— Shi Hantao
陈欣:花朵与果实的辩证
在本次展览中,陈欣的作品主要包括两部分。一组是花卉,取题为《果实》系列。其中一部分是对于单朵花卉的描摹:一朵盛开的鲜花几乎撑满画布,线条流畅,结构饱满,色彩对比强烈甚至显得冲突。比如在《果实01》这幅作品中,花瓣是白色的平涂,局部敷以淡淡的粉红;因为陈欣在创作中常用荧光材料,这使得花瓣显得尤为白亮。但在这片白亮的花瓣的中间部分,花蕊却是大团的黑色,边缘还有向周围散射的黑色颜料,有如泼墨。这种黑白间的冲突让人想到马奈的《奥林匹亚》中黑白两色的对比。马奈画中的黑人和黑猫像一种隐藏在背景中的神秘,衬托和强化着前景中白人身体的大胆袒露。而陈欣的这团黑色的花蕊则像是从画面里向外迸发出的具有挑战性甚至亵渎性的力量,直接破坏了花瓣所营造的关于花卉的那种素雅圣洁的想象。
而她的四张肖像作品则又有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意味。这些对象的面部和身体的轮廓线纤细优美,用笔简洁有力。薄而均匀的粉色颜料涂抹皮肤,大多与背景色接近,而且少有细节和阴影。他们的面庞和体态显得圆润而柔和,眼神直视观众,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但是因为画面元素的简练,因此他们的讲述又变得无从捉摸;这因此而成了一组身份不辨的、单薄而神秘的现代女性肖像。陈欣说,这些肖像其实并没有具体的人物所指,她往往是将几位不同的朋友的脸部特征组合在一起而构成一张新的无名的面孔,有的甚至是不同性别的人物的结合。她说她的确想要去模糊性别的边界,抹除身份的定义,从而能塑造出一系列独立的、只是作为人本身而存在的形象。
正如这组肖像作品的标题“你仍是我叛逆的小伙伴”所提示的,陈欣是一位对日常生活和当代社会保持着密切观察和积极反思的艺术家。她不仅从事绘画和装置艺术创作,时常还会参与一些性别和相关社会话题的展览和活动。她曾多次对笔者提到“现代生活的分裂性”,并认为现代人的“工具理性”是这一问题的根源。比如,这组花卉作品之所以取名为“果实”,正是源于她在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时候所受到的启发,特别是其中有这一段话:
“花朵开放的时候花蕾消逝,人们会说花蕾是被花朵否定了的;同样地,当结果的时候,花朵又被解释为植物的一种虚假的存在形式,而果实是作为植物的真实形式出现而代替花朵的。这些形式不但彼此不同,并且互相排斥互不相容……但是,它们在有机统一体中不但不互相抵触,而且彼此都同样是必要的;而正是这种同样的必要性才构成整体的生命。”
陈欣所说的“分裂性”显然是指今天的知识和思想体系中的那种严格的分类和定义所带来的对普遍性和整体性的割裂。对事物和现象的观察和分析总是基于无限向下的划分和提炼,于是,存在于不同事物之间、名与实之间、部分和整体之间所可能存在的联系被硬生生地给切断了。因此“果实”和“你仍是我叛逆的小伙伴”是艺术家创造出的两组悖论式的形象,她试图在图像的层面去寻求让被割裂的各个部分重新建立连接。她说,植物“象征着每一个微小的却具有丰富性的个体。植物的姿态与气息带来了生长的力量,抵抗碎化的生活,获得时间的延伸。”但是她在这两组作品中所希望表达的融合,在我们惯常的思维中,则是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存在。这两组作品在整体上显得轻盈、安静而美好,但观众又总能在这些画面中找到一丝不安。
汪一:夜莺与玫瑰的象征
与陈欣的花卉和人物主题不同,汪一的作品以场景为主。汪一曾长期接受写实绘画的训练,临摹、体会欧洲经典绘画的技法,这些经历赋予他在造型上优秀的把握能力。他的画面结构稳定,线条和色彩处理都灵动而使画面富有神韵。他这次的参展作品多是受格林兄弟或者王尔德的童话故事的启发而创作,因此作品中人物形象显得生动有趣,背景以大面积的色彩涂抹为主,但其中也包含着丰富的层次和细节,十分耐看。
当然,这些作品并非细致刻画人物形象或铺陈情节的写实作品,它们所呈现的主要是一些特定的时刻和场景。与其说这些作品是在讲述故事,不如说是通过这些场景来表达感受,乃至映射艺术家的某种情绪,而这也是汪一一贯的创作方式。正如他之前《出远门的人》系列,那些作品源于他丰富的旅行经历,但他并不会在旅行中通过画速写或者拍照片来收集素材,而是在从旅途回到日常生活之后,再将旅途中的某些场景描绘出来。他好像有意留出一些时间,让记忆在自己的脑海中存储、堆积、糅合、发酵,从而最终可以在笔端流淌出融合了自己想象和直觉的回忆。那些描绘旅途的作品并非旅行的记录,同样,这些画面中的童话场景也并不是故事本身,它们是一个个平行于旅行、阅读和日常生活的艺术家表达感受的图像空间。
在这次参展作品中,《夜莺》和《玫瑰》两幅作品都来自于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夜莺用自己的血浇灌玫瑰,去成全主人公对爱情的追求,但是这样的牺牲换来的却是玫瑰花被无情地抛弃,从而表现出被追求者的虚荣和冷漠,以及追求者的冷酷和寡义。这个悲剧故事是对于现代社会中人和人之间情感淡漠的哀叹和谴责。在作品《夜莺》中,深色的背景里,紫色的树干粗壮挺拔,而鸟儿们的造型却细腻而显得柔弱。夜莺仰头向着天上鸣唱,也或者是哀号,树枝插入了它们的胸膛。而在《玫瑰》中,追求者被光环所照亮,谦恭阿谀的姿势;被追求者在暗处,姿态优美显得高贵却苍白。而该画的主题玫瑰则只是画面中暗红色小小的一朵,在深灰的背景里低垂着,黯淡无光。汪一的创作主题选择了故事中的两个关键意象,但在画面中这两个意象以及人物和树林等元素都以较为抽象的色块结构来处理,并没细节的描摹。这两件作品整体上都呈现出一种沉重而华丽的气氛,沉重在画面整体深暗的色调,造型突出而扎实,有一种悲剧的氛围。而华丽则在于那种看似轻松却精致的用笔,以及画面中部分紫色和黄色的运用,可以说也象征着夜莺高尚的牺牲精神。尽管这两个画面中的形象并没有细节的描画,但却表现出这个故事留给艺术家的感受,并直接地传递给了观众。
评论家姜俊曾经指出汪一之前的作品《死亡之岛》是对象征主义画家阿诺德·勃克林的挪用,而实际上,汪一的绘画本身就具有一种鲜明的象征主义气质。这里所说的象征主义不是指画家对于画面中不同元素的象征性的运用技巧,而是指雷东、蒙克、波德莱尔、王尔德等艺术家和文学家所代表的,在创作中拒绝写实主义,而继承了浪漫主义对于梦境、想象和情绪的兴趣,对于精神性和神秘性的追求。这些追求最终指向的是对于现代社会,特别是理性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否定,并强调通过个人对外界的主观感受来认识这个世界。
汪一在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正是这么一种特质。他从童话故事里提炼并描绘出一个个由颜料的涂抹、流淌、交叠和晕染所构成的图像空间,而这个图像空间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蕴含着艺术家的情绪和感受的个人内心空间,或者说是艺术家逃离日常,而让思想和情感得以栖身和驰骋的空间;艺术家正是在这些空间中实现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独立的、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
徐大卫:丛林与石头的万花筒
如果说汪一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旅行和童话,同样以场景作为主要描绘对象的徐大卫的作品则几乎完全基于想象,是更为主观和直觉式的表达。他说自己的创作常常开始于一片空白,并没有叙事的脚本或者事先的计划。他总是从画笔在画布上“自动”涂抹开始,画面内容在涂抹中慢慢成形。这种方式也就赋予了这批作品更加自然和顺畅的情绪流露,带有更为神秘的气氛。
他这次的参展作品《丛林》,长度超过了五米,描绘了一片寂静而荒凉的森林景象。但是这片丛林里没有树叶也没有树枝,只能看到层层交叠的坚挺的树干,树干的间隙里可以隐约窥见幽暗的丛林深处。这些树干的轮廓是在胶带的辅助下绘制的,显得特别坚硬。它们大多由赭色、灰绿或蓝紫色平涂而成。树干之间隔着深浅不一的土黄色的地形起伏,同样在轮廓勾线中加平涂,因此这片丛林有一种图案感,带有明显的虚构的气质,但又具有特别的表现力。另一幅《丛林》作品的画面色调更暗,树干以深灰到黑色的色调为主,但里面却镶嵌着一片由马赛克瓷砖构成的透着光亮的断墙。而边上的那棵树是“站”在白色的底座之上的,以至于很难分辨那究竟是一颗树,还是一根柱子。在画面的其它部分,丛林的深处还有几蔟火苗,让整个场景显出几分诡异的气息。
森林和树木是徐大卫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包括他的一些装置作品也经常出现树干或柱子形态的意象。森林也是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从小红帽的故事到安塞尔·基弗的绘画,它常常象征着无形而神秘的力量、隐秘的危险,等等。但是徐大卫的森林没有历史,没有故事,也没有名字,只是传递着各种浓烈的气氛,但好像又暗示着这里面还隐藏着讲述,这无疑更强化了上述关于森林的意象。
他作品中另一个经常出现的元素是石头,和树林一样,似乎也是没有来由的,以各种姿态无声而执拗地存在于多种场景之中,有时还显得非常巨大。比如同样是一幅题名为《丛林》的作品,而且是这一系列中难得一幅显得较为轻松透气的丛林——画面前景里有一整片巨大的墨绿色的叶子,体态轻盈,丛林的深处也透着一片较亮的蓝色,甚至画面右侧还有阳光照进来的树影;但在这幅画面里,依然有几块石头或者浮在或者挂在丛林里。这些反复出现的石头,让人感觉像是现实里某种无法回避的存在,它们总是不时地甚至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们生活中,安静、别扭,但是本身又是饱满的,轮廓分明的,有着耐人琢磨的细节。
不管是神秘的丛林和石头,还是其他作品中残缺的佛像,以及骑士和登山者的形象,这些元素在作品中的出现本身可以说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存在。它们有违于我们在日常世界中所形成的认知习惯,它们制造了冲突,同时也可能激发想象。徐大卫说他希望来营造一种“焦虑忧郁、紧张、矛盾、神秘荒诞、迷幻的氛围和浪漫气息……通过创造一种现实与虚幻并置的奇幻画面空间来实现某种现实之外的思考和心理对话。”换个角度而言,这些元素尽管是非现实的,但他们其实都是艺术家“情感和情绪的投射与表达”。同时,徐大卫所创造的这些“奇幻画面空间”,尽管只是一种象征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空间,它们却可以让我们在观察和把握身边世界的时候,找到一系列万花筒般的丰富而有趣的答案。
———施瀚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