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为甜甜圈而来

文/ 张晨

王悠的作品中有呼吸的空间，她以充满活力的笔触、鲜亮敏锐的色彩，与不设底色的大胆留白，仿佛为画布摘下了口罩。这首先得益于她对绘画与生俱来的热爱和体认，与未经学院训练的背景，通过不间断的自我摸索与作画过程，王悠的画面呈现出富有生命力的形象与令人羡慕、毫无包袱的自由。

王悠画里的人物多来自现实生活，她在日常的观察中寻找灵感，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编织迷人的故事，也将抓拍的照片剥离原有语境，拉入到自己所创造的视觉空间。在三幅系列作品《所有人都为甜甜圈而来》中，创作的出发点便来自一次前往朋友介绍的面包店的经历，在一边吃着高糖的甜甜圈一边观察面包店排队的顾客时，王悠觉得，这样一种对孩子来说太过幼稚却对成年人而言刚刚好的甜品，或也成为了对甜蜜生活和苦涩人生的写照，通过系列的创作，她希望用绘画的方式在负重的现实里开一场轻松的玩笑，也让甜甜圈的热量在苦咖啡中得到中和。有意思的是，在之前那部热闹的新片《瞬息全宇宙》中，多元的宇宙、人生的意义正坍塌为一个甜甜圈的形状（实际是个“贝果”），它如巨大的黑洞般吞噬一切，又尽情地展示着自己轻盈顽皮的姿态，王悠作画的初衷，抑或人生的永恒轮回、艺术的荒诞功用，似乎就在甜甜圈无休止的转动中不断发生。

或许由于出身导演专业与从事演员职业的原因，王悠的绘画具有强烈的电影感，携取自不同地点的现实人物，被王悠并置在同一个虚拟的时空，展布出一种来自电影蒙太奇的梦幻效果。这既是对于现实的重塑和转换，是来自艺术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于人物身份与原初语境的扰乱，并生成为跳脱的故事情节与复杂多样的情绪，带给观者暂时的逻辑失序与会心一笑；而且也从艺术史的角度，对应了立体主义、达达以来的拼贴手法，及其对于现当代绘画语言的冲击与革新。这样，在难以抑制的激情下开始作画的王悠、临摹过塞尚与毕加索的王悠，也与那个翻看培根画册与电影剧本、热爱费里尼与大卫·林奇的自己一起，以拼贴与电影蒙太奇的方式并置在一起，错落地挤在了自己的大脑与画布的空白里面。

就此，王悠便在绘画中更加关注人物形象之间的复杂关系，而不仅仅是对单一形象技法的考究。对于立体主义的拼贴而言，对于超现实主义之后的培根来说，打散并重新组合画中形象的关系，其意义在于对绘画固有权力的打破，在于将绘画从再现的历史与理想的神话中挣脱，从而朝向一种新的创造可能，或用德勒兹论述培根的话说，便是“伟大的古代画家们一旦不再画事物，而是‘画事物之间之物’，就是先驱者”，绘画由此成为一种“类比”，一种关系的语言，它围绕图像与图像展开重新的探讨，并在图像之间注入碰撞的动力，而不再只是直接地制造或模仿一个图像。回到王悠的画作，对于图像关系的研究兴趣，对于这样一种以“非理性剪辑”安排人物构图的方法，则既极大释放了来自艺术家的热情与想象，也让作为素人画家的王悠，其个人的创作在绘画的教条、技术的要求中获得了另一种来去自如的面貌。

在近作《十一种孤独》中，我们看到，由两幅画布所组成的更大体量，明确地延续着王悠的这一方法，在此，画面的人物形象更加复杂丰富，王悠也更为娴熟地在每一个孤独自处的人物缝隙里，勾连起隐藏在背后、出人意料的神秘线索，使两幅画布在彼此之间构成了平行的世界、实现着奇异的呼应，或者可以说，图像的关系在此扩展至画作的关系，单一的形象也交错为复合的有机整体；而面对同样大片的留白，作品似乎也向观众发出了准入的邀请，邀请我们参与到剧本的写作与交流讨论，与艺术家一起为“十一种孤独”增添一丝温暖和默契，王悠的绘画，这种为当下疏离的社会关系舒缓气氛的轻巧努力，甚至同时做到了合乎时宜与不负责任。

在观察他人的同时，王悠的作品中也时常出现自己的形象，但是，与一种自我表达、关注个体的创作追求不同，王悠自己如她《十一种孤独》《所有人都为甜甜圈而来》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一样，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零度的疏远与独立，在那里，王悠的多个自己均被非自然的色彩与不真实的植物包围，她将个体的身份与主观的情绪尽力缩减，以此再度凸显寄托于自己身体的形象，与周遭环境和他人之间的复杂关联。显然在描绘自己时，她更加热爱的仍是绘画本身。

最后，如果在王悠的自画像中做出一番对比，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艺术家进步的神速，她在自我的世界中忘我地作画，不断累积着对于绘画的理解与来自身体的感知，在她本次展览的作品中，人物形象大多取自摄影照片的影像，也正因如此，作为图像的副本、作为可以被处理和摆布的影像，形形色色的人物得以在王悠的画布上实现自由地跳接，展现囊括绘画与电影在内的艺术语言的跨越；而在新作中，王悠一方面开始尝试人物的写生，由此展开了下一系列独立人像的创作，另一方面，也从此前的静物与风景之中发展出更多非人物的主题，也就是说，在繁忙地准备自己第一场个展的同时，王悠已经步履不停、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她的下个时期，而对我们而言，也完全有理由在观看她的第一次展览时，期待她的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