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人形状

·孙周兴·

（浙江大学/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葛辉没有受过正规的艺术训练，跟我一样是“理工男”，却兀自走上了艺术道路。中国有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艺术院校体系和职业艺术家队伍，令人喜悦，但艺术水准不一定就跟规模正相关。葛辉当然属于异类。异类就是不正规。但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正规”艺术。艺术总在出乎意料处，总是超出了日常平均。要说“造型”，葛辉作品让人看不出特别高超的技巧。技巧是自然人类的比赛，但比赛技巧的时代恐怕已经结束了。关于葛辉艺术，汪民安以“中性的姿势”加以定义，我认为极妙。通过各色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语义不明的人物形象，葛辉以一种不无笨拙的方式，在有意无意间触及了术统治时代人类的根本痛点——人成了“无个性的人”，无根无性无别的人。一方面，个体通过同一性技术被格式化，被无限夸大成同质化的普遍人和抽象人，另一方面，个体同时通过技术的还原和简化，被不断缩减，终成孤独单子。放大与缩小相叠加，遂成今日人类的“平均人”样态，是为“颓废”。这就是我们在葛辉作品中看到的那些形象，那些不阴不阳、不伦不类的人物。

葛辉作品中的人物是漠然无殊的，从里到外透出一种冷酷和无趣，真正合乎尼采关于“末人”情状的描写。“末人”即最后的人类，时下似乎也被叫做“后人类”。谁是“末人”？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让“末人”提出四个问题：“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球？”——“末”如是发问时，眨巴着眼睛。“末人”是“最可轻蔑者”，因为“末人”再也不能射出渴望之飞箭，再也不能孕育任何星球，再也不知道爱情和创造，而只会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了。仔细观察葛辉人物的眼神，你会发现大部分是死鱼般的，仿佛有神，实则空无，也许都懒得眨巴眨巴了。现在问题依然，甚至变本加厉，爱情、创造、渴望、星晨，这一切已经不能触动弱感和无感的“末人”，这种人不再要死要活，不再惊奇也不再令人惊奇。我以为，这正是葛辉式的“末人形状”。

葛辉艺术可谓“阴阳怪气”，他自己说是含着一种“娇羞”。我跟他说：可能“撒娇”更好。“娇羞”或者“撒娇”是一种什么姿态？葛辉平常喜欢强调“反抗”。但有一种“娇羞的反抗”吗？这是一个严肃的命题。其实“末人状态”是无法抵抗的，但艺术（或者还有哲学）必须摆出抵抗的姿态。这是一种“弱抵抗”，就像葛辉通过艺术传达出来的羞答答的自我保护式的撒娇。

2023 年 7 月 11 日记于杭州良渚